卡尔维诺:我们为什么要阅读经典

意大利记者兼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解释了我们为什么要继续阅读和热爱经典

  • 1 min read
卡尔维诺:我们为什么要阅读经典

在这篇发表于 1986 年的文章中,意大利记者兼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解释了我们为什么要继续阅读和热爱经典。

作者|Italo Calvino 编译|Zoey

《为什么读经典》

(Why Read the Classics?)

首先,让我们提出一些定义。

  1. “经典”是那些你经常听人们说,“我正在重读……”,而不是“我正在阅读……”的书籍。

至少对于那些“饱读诗书”的人来说是这样;这不适用于年轻人,因为在他们那个年纪,正是触碰世界、触碰着作为世界一部分而存在的经典书籍的时期,这个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的时期——因为那是他们的第一次接触。

动词“读”的副词前缀“重”,对于一些耻于承认没有读过名著的人来说,可能是一种小小的虚伪行为。为了让他们放心,我们只需指出:无论一个人的阅读范围有多广,总还是会有大量的重要书籍并未涉猎。

读过Herodotus和Thucydides全集的人请举手。

那圣西门呢?红衣主教雷茨呢?即使是十九世纪的长篇小说,也是提得多,读得少。

《历史》(The Histories) Herodotus

《伯罗奔尼撒战争史》(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 Thucydides

在法国,人们从上学就开始阅读巴尔扎克(Balzac)的作品,而且从发行的版本数量来看,显然在学生时代结束后很长时间,人们还会继续阅读他的作品。但如果对巴尔扎克在意大利的受欢迎程度进行官方调查,恐怕他的排名会非常靠后。在意大利,狄更斯的粉丝只是一小撮精英,他们一见面就开始回忆狄更斯笔下的人物和情节,仿佛在谈论他们在日常生活中认识的人。

《无神论者的弥撒》(The Atheist’s Mass) 巴尔扎克

《雾都孤儿》(Oliver Twist) 查尔斯·狄更斯

几年前,当Michel Butor在美国教书时,人们向他打听Émile Zola(他从未读过Zola的作品)的行为让他烦不胜烦,于是他下定决心读完《卢贡·马加尔家族》(Rougon-Macquart)的全部小说。他发现这和他的想象完全不同:它原来是一部完整的神话谱系学与天体演化学。于是他后来特地在一篇精彩的文章中对此进行了描述。

这说明,一个人在完全成年之后对一部伟大的作品的第一次阅读是一种极大的乐趣,这种享受与少年时的阅读是截然不同的(虽然没法说所收获的乐趣是更多还是更少)。少年时的每一次阅读就像每一次经历一样,都具有独特的韵味和意义。而到了成熟的年龄,人们会欣赏(或者说应该欣赏)到更多的细节、层次和含义。因此,我们不妨以其他方式来表述我们的定义:

  1. “经典”是一种经验,是那些曾经读过并爱上它们的人的宝贵经验,也是将阅读机会保留到自己处于最佳欣赏状态之时的人的丰富经验。

事实上,我们少年时期的阅读往往没有什么价值,因为我们缺乏耐心又不能集中精力,又缺乏有关阅读的专业知识或者生活的相关经验。少年时的阅读可能(也许同时)是真正的形成性阅读,因为它为我们未来的经验提供了一种形式或形态,为它们提供了模式、处理它们的方法、比较的模式、分类的方案、价值的尺度、美的范式:即使我们对年轻时读过的书记忆甚少或均已遗忘,所有这些东西仍然会在我们身上发挥作用。当我们成年后重读这本书时,我们会重新发现这些恒定事物,即使我们已经忘记了它们的来源,它们现在也成为了我们内在机制的一部分。这种作品有一种特殊性力量,它本身可能会被遗忘,但却在我们心中留下了种子。我们现在可以给出这样的定义:

  1. “经典”是一类具有特殊影响力的书籍,当它们在我们的想象中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记,又或者隐藏在个人或集体无意识的记忆层中时,都会对我们产生特殊的影响。

因此,在一个人的成年生活中,应该有一段专门的时间用来重新发现我们少年时最重要的读物。即使书本依然如故(尽管它们也会随着历史视角的改变而改变),我们肯定也已经改变,因此这种再次的相遇也是全新的。

总之,使用动词“读”还是“重读”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事实上,我们可以说:

  1. 一部“经典”是一本每次重读都能带来与初读一样具有发现感的书。

  2. 一部“经典”就是即使我们第一次阅读,也会有一种重温旧书的感觉。

上述定义4可视为这一定义的必然结论:

  1. 一部“经典”是一本永远不会耗尽一切向读者的诉说的书。

而定义 5 则隐含了更复杂的表述,例如:

  1. “经典”是那些带着前人诠释的光晕来到我们身边的书籍,它们在所经过的文化(或仅仅是语言和习俗)中留下了痕迹。

这既适用于古代的经典,同样也适用于现代的经典。如果我读《奥德赛》(Odyssey),我读的是荷马所创作的文本,但我也无法忘记Ulysses的冒险经历在几个世纪的时间里被赋予的所有含义。因此我不禁要问,这些意味是隐藏在原著文本之中的,还是后来的增添、变形或是扩展?

《奥德赛》(The Odyssey) 荷马

《伊利亚特》(The Iliad) 荷马

如果我读卡夫卡,我就会一边认可一边抗拒“卡夫卡式的”这一形容词的合法性,因为它似乎会被用来指代一切事物。如果我读屠格涅夫的《父与子》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魔鬼》,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思考书中的人物是如何一直转生出现到我们这个时代的。

《卡夫卡全集》(The Complete Novels) 卡夫卡

《父与子》(Fathers and Sons) 屠格涅夫

《魔鬼》(Demons) 陀思妥耶夫斯基

在阅读经典作品时,当我们将其与之前对它的想象进行比较的时候,也一定会感到惊讶。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是推荐亲身阅读第一手文本,尽可能避免二手材料、书评和其他阐释。

学校应当反复强调,任何讨论另一本书的书都不可能比被讨论的原著表现得更多,但它们实际上却竭力让学生相信恰恰相反的事。这里广泛地存在着一种价值观的倒置——它意味着导言、批评材料和参考书目就像烟雾一样被用来掩盖文本想要表达的内容,以及只有在没有自称比文本本身知道得更多的中间人的情况下,文本才能显露出的内容。因此,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1. “经典”是一部这样的作品,它会不断在其周围产生批评言论的尘雾,但又总能把这些颗粒抖落下来。

一部经典并不一定会教导我们那些我们不懂的东西;有时候我们会在经典中发现我们已经知道(或者我们认为自己知道)的东西,但却没有意识到是经典文本先提到的(或者这一思想与该文本有某种特定的联系)。这一发现也是一种非常让人满足的惊喜,尤其是当我们知道一个观点的来源、它与某个文本的联系,或者谁先说的时候,我们总是会有这种感觉。也由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定义:

  1. “经典”是这样的一部作品:我们越是自以为道听途说地了解它们,当我们真正阅读它们的时候,就会发现它们越是新颖、出人意料又富有创意。

当然,发生这种情况通常是,当一部经典发挥了它身为“经典”的作用,也就是当它与读者建立一种私人联系的时候。如果没有互相碰撞的火花,阅读也就没有意义:出于责任或是敬意而阅读经典是没有用的,我们仅应为了喜爱而阅读。当然学校除外:不管你愿不愿意,学校都必须教你认识一定数量的经典作品,在这样的作品中,或者以它们为基准,你以后才能认识属于“自己”的经典作品。学校有义务向你们提供这种“工具”,让你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但唯一重要的是你在学校教育之外所做的选择。只有在非强制性的阅读过程中,你才会遇到那本属于“自己”的书。

我认识一位优秀的艺术史学家,他博览群书,而在他读过的所有书中,他又最喜欢《匹克威尔外传》(The Pickwick Papers),在任何一次讨论中,他都会引用狄更斯的句子,并把他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和《匹克威尔外传》中的情节联系到一起。渐渐的,他本人、宇宙及其基本原理都在一种完全认同的过程中,以《匹克威尔外传》的形式呈现。

《匹克威尔外传》(The Pickwick Papers) 狄更斯

如果我们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会得出一个关于经典的崇高而又苛刻的概念:

  1. “经典”意味着这样的一个概念,它可以用来形容任何一本能够代表着宇宙的书,它是一种能和古代的护身符所相提并论的概念。

这样的定义似乎使我们接近马拉美梦想中的“全书”(The total book)概念。但是,经典也可以建立一种同样强大的关系,这种关系不是同一关系,而是对立或反对的关系。让-雅克-卢梭的所有思想和行为对我来说都是亲切的,但它们都在我心中激起了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想要反驳他、批判他,还有同他争论。

《国家政体(暂译)》(The Body Politic) 卢梭

当然,这和我觉得他的个性与我的性格难以相容有关,但如果仅仅是这么简单的话,我就会干脆不读他的书;然而事实上,我不能不把他视为我的作者之一。所以,我要说的是:

  1. 属于你的“经典”是这样一本书,它让你不能对它无动于衷,帮你在一种构建与它的关系或是在反对它的过程中定义自我。

我相信我不需要为使用“经典”这个词来进行辩驳:这个词在历史性、风格或者权威性方面并没有任何的区别(关于该词所有上述含义的历史,Franco Fortini 在《埃诺迪全书(暂译)》(Enciclopedia Einaudi)第三卷中有着详尽的撰述)。就我个人而言,经典作品的独特之处也许仅仅是我们从古代或现代作品中感受到的一种共鸣,但这种共鸣在文化延续性中有其自身的位置。我们可以说:

  1. “经典”是先于其他“经典”出现的作品;但那些先读过其他经典作品的人,会立即认识到它在经典作品谱系中的位置。

在这一点上,我不能再搁置一个关键问题,即如何将经典阅读与所有其他非经典文本的阅读联系起来。这个问题与以下问题相关联:“为什么要阅读经典作品,而不是阅读那些能让我们更深入地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品?”以及“在我们被大量当下的印刷品所淹没的时候,我们又到哪里去寻找阅读经典作品的时间和心境?”

《方法论与沉思录》(Discourse on Method and the Meditations) 笛卡尔

《雷蒙塞邦赞》(An Apology for Raymond Sebond) 蒙田

《紫式部札记》(The Diary of Lady Murasaki) 紫式部

当然,可以假设的是,也存在这样一种幸运的读者,他或她可以把生命中所有宝贵的“阅读时间”专程用来阅读卢克莱修(Lucretius)、琉善(Lucian)、蒙田(Montaigne)、伊拉斯谟(Erasmus)、克韦多(Quevedo)、马洛(Marlowe)、《方法论》(The Discourse on Method)、歌德的《威廉·麦斯特的学徒岁月》(Wilhelm Meister)、柯勒律治(Coleridge)、罗斯金(Ruskin)、普鲁斯特(Proust)还有瓦雷里(Valéry),偶尔也读读紫式部或者《冰岛传奇(暂译)》(The Icelandic Sagas)

《世界的本质(暂译)》(The Nature of Things) Lucretius

《抒情歌谣集》(Lyrical Ballads) 华兹华斯;柯勒律治

再假设这个人可以做到上述的一切,且不必为最新的再版书撰写评论,不必为谋求大学教席而投稿,也不必在截稿日期前为出版社寄送赶制的作品。要想让这种状态持续下去而不受任何污染,这个幸运儿就必须避免阅读报纸,永远不受最新小说或最新社会学调查报告的诱惑。但是,这种严谨在多大程度上是合理的,甚至在多大程度上是有用的,我们不得而知。

当代世界可能是平庸或者乏味的,但它始终是一个我们必须将自己置于其中才能顾后或瞻前的预设。要想读懂经典,就要确定自己从“哪里”开始读起,否则读者和文本都会在永恒的迷雾中飘忽不定。因此,我们可以说,能从经典阅读中获得最大益处的人,往往是那些能够巧妙地交替使用经典阅读和当代材料的人。而这并不一定预设这个人是一个内心和谐平静的人:这也可能是一个性情急躁、神经质的人,或者一个经常被激怒和不满的人的结果。

或许最理想的状态是,当窗外的噪声提醒着我们有关室外的交通拥堵又或者是天气变化的时候,我们还能在房间里继续聆听经典作品的话语铿锵的回荡。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把经典作品当作房间内的一种遥远的回声来倾听已经是一种成就,实际上是他们的房间中,弥漫着电视机所能发出的最大音量,因此我们应当补充一句:

  1. “经典”是一部将当下的喧嚣归于背景轻噪音的作品,然而经典也离不开这种背景音。

  2. “经典”亦是一种背景音,即使在与之完全不相容的当下也仍然存在着。

事实上,阅读经典似乎与我们的生活节奏格格不入,因为我们的生活节奏容不得把长段的时间留给人文主义;经典也与我们文化的折衷主义格格不入,因为我们的文化永远无法编制出适合我们时代的经典作品目录。

这反而是莱奥帕尔蒂(Leopardi)的生活条件:住在父亲的城堡里(他的"paterno ostello"),他可以利用父亲莫纳尔多那庞大的图书馆来追求他对希腊和拉丁古籍的崇拜,为了让他的妹妹感到舒适,他还在图书馆里添置了当时所有的意大利文学作品,以及所有的法国文学作品(除了小说和最近出版的作品,这些都被放在了图书馆的边缘),他是这样对Paolina谈论法国小说家的——“your Stendhal”(你的司汤达)。

《莱奥帕尔蒂笔记(暂译)》(Zibaldone: The Notebooks of Leopardi) Giacomo Leopardi

莱奥帕尔蒂甚至为了满足对科学和历史的极端热情,还去阅读那些永远不会与时俱进的书籍——他在 Buffon那里读到了鸟类的习性,在Fontenelle那里读到了Frederik Ruysch的木乃伊,在Robertson那里读到了哥伦布的旅行。

《哥伦布的四次航行》(The Four Voyages of Christopher Columbus) Christopher Columbus

如今,年轻的莱奥帕尔蒂所享受的古典教育早已不可想象,尤其是他父亲莫纳尔多伯爵的藏书室已经解体。所谓解体,既是指旧著已荡然无存,也指新著在所有现代文学和文化中大量涌现似乎已淹没了旧著。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让每个人都建立起自己理想的经典藏书角;我认为,其中一半应该是我们读过的并有所裨益的书,另一半则是我们打算读的、我们认为可能对我们有意义的书。同时我们也应该为惊喜和偶然的书籍留出一部分空白。

我注意到,莱奥帕尔蒂是我引用的意大利文学中唯一的名字。这就是藏书室解体的后果。现在我应该重写整篇文章,以明确指出经典作品有助于我们了解“我是谁”以及“我们要去哪儿”的问题。意大利经典作品对我们意大利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否则我们就不能能将它们与外国经典作品进行比较。而外国经典作品同样不可或缺,这样我们才能将它们与意大利经典作品进行比较。

在此之后,我真应该再重写第三遍“为何要重读经典”,免得人们总是觉得经典之所以必读,是因为它们提供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唯一可以为经典辩护的理由是,读经典总比不读经典要好。

如果有人反对,认为不值得付出这么大的努力,我会引用Cioran的话(他是一位当代思想家,至少现在还不是经典,他的作品现在才被翻译成意大利语):“当毒药正在被准备着的时候,苏格拉底正在学习长笛的旋律。有人问他:‘这对你有什么用呢?’——至少我会在死前学会这段旋律。”

comments powered by Disqus

Recommended for You

杨志:人生的路啊,为什么越走越窄?

杨志:人生的路啊,为什么越走越窄?

押沙龙 《读水浒》

雷横、朱仝:我按着你也要报了这个恩!

雷横、朱仝:我按着你也要报了这个恩!

押沙龙 《读水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