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秀:让我来教你做个好男子

押沙龙 《读水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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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秀:让我来教你做个好男子

《水浒传》里出场的女人有好几十个,但是大部分都面目模糊。林冲的太太到底什么样子?徐宁的太太到底什么样子?说不清楚。整本书看下来,形象比较鲜明的女人也就八九个。

而这八九个女人里,差不多有一半在杀人,另一半在偷人。只有在写到这两种女人时,施耐庵才会精神抖擞,文思泉涌。

那么这些女人为什么要偷情呢?

当然,有一个原因是性压抑。

就拿阎婆惜来说,她偷情的理由之一就是宋江“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当然这个说法有点可疑,因为宋江从没施展过什么武艺,枪棒云云,听上去更像是个幌子。王望如评点《水浒传》的时候,说宋江“其于色欲,强弩之末”。这个说法可能更接近真相。

不光宋江是这样,卢俊义也存在这方面的问题,“只顾打熬气力,不亲女色”,就像岳不群一样,练武把性能力给练没了。

这样一来,太太贾氏当然就比较容易出轨。

但是性只是一方面,在此之外,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就是寂寞。

仔细读《水浒传》的话,会发现当时良家妇女的生活实在是太寂寞了。她们被困在一个非常狭小的空间,几乎和外界完全隔绝。

就拿潘金莲来说,她天天窝在家里,最多和邻居王婆走动走动。而且就算去找王婆,也是通过后门来往,并不通过大街。所以别看阳谷县这么小的地方,西门庆又到处闲逛,可居然从没见过潘金莲。两人能碰面,还是因为潘金莲开帘子的时候,帘叉掉下来了。

而且潘金莲这么打开帘子往外看热闹,是不守规矩的行为。武大郎就不乐意她这么干。闹了几回以后,潘金莲每天估摸着他快回来了,就会“先自去收了帘子,关上大门”。她倒不是怕武大郎,而是作为一个良家妇女,潘金莲默认了社会对自己的规范。

你看,像潘金莲这么泼辣的人,也要接受这种坐牢似的处境。

那么潘金莲待在家里干吗?

从书里看,也没什么事可干。就是坐着等武大郎回来。太阳出来,太阳落山,一天天就这么过去。武大郎还能走街串巷,经历各种各样琐碎的小事件。可潘金莲就在屋子里待着,“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

一天下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而且也不会发生。

人需要社交,需要行走,需要变化,需要外界的刺激。没有这些东西,人是会抓狂的,何况潘金莲本身又是个生命力旺盛的人,更加难以忍受这样的日子。

设身处地想一想,就会明白其中的可怕。那个时候也没有电视,也没有网络,关起门来,时间就像一团让人窒息的泥浆,身心就像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这就不光是性压抑不压抑的问题,而是生命本身在枯萎。

她需要发生一些事情。

这就像把你在一个绝对静音的屋子里关上两天,你就会渴望听到声音。不管是什么声音都行,但必须得有声音。

这个时候王婆和西门庆出现了。这不仅意味着一段艳遇,也意味着一种变化,一段故事,一种可能。就像在静音室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声音。

然后她就死死抓住了这个声音。

我总觉得,潘金莲的偷情,与其说是性欲的驱使,更像是她要在生命里抓住点什么,来填补那片巨大的空白。

潘金莲是这样,杨雄的妻子潘巧云也是如此。

潘巧云出轨的对象是和尚裴如海。

为什么跟和尚出轨呢?因为她没有太多选择。她的社会阶层比潘金莲高一些,武大郎是个卖炊饼的,而杨雄是个公务员,家里还挺有钱,潘巧云还使唤着丫鬟。但这个阶层的妇女跟外界更加隔绝。她能接触到的男人除了亲戚、奴仆,就只能以宗教的名义接触和尚了。你让她跟秀才出轨,她也没地方去找。

但就算是和尚,潘巧云要想接触也不容易。她出趟门很麻烦,还得撒谎说替母亲还愿,要去庙里一趟。而且潘巧云还怕丈夫杨雄起疑,不自己说,而是让父亲潘公去跟丈夫说。

其实按当时的标准看,杨雄在这方面心胸是比较大的。他觉得潘巧云这么干有点多余了:“你便自说与我何妨。”

潘巧云的回答是:“我对你说,又怕你嗔怪,因此不敢与你说。”

潘巧云拐这么个弯子,也许是因为看上了裴如海,所以有点莫名的心虚。但从一个侧面,这也反映了当时女性普遍的处境。男人像防贼一样防着家里的女人。潘金莲开着帘子,武大郎都会觉得不安;潘巧云去庙里还个愿,都会怕杨雄嗔怪。

这是因为在当时的人看来,女人和外部世界的任何接触,似乎都意味着出轨的可能。金圣叹就觉得绝不该“纵其妻妇女登山入庙”,应该把她们都关在家里,否则极易发生“不堪之事”。

我们多半会觉得金圣叹太封建,也太敏感了,哪就这么容易出轨的?去趟寺庙就跟和尚睡觉了,没有这个道理嘛。但实际上,金圣叹的想法也不是完全的多虑。

王婆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她把潘金莲和西门庆同时请到家里来,按照她的分析,如果西门庆进来的时候,潘金莲不起身就跑,“这光便有四分了”。

哪怕是大白天,哪怕旁边还有第三者在场,女人看见陌生男人不跑,就有40%上床的可能。在当时的社会空间里,就存在这么强大的性张力。男人和女人往那儿一站,周围空气里就噼里啪啦闪耀着性的火花。

至于这么夸张吗?

可能还真至于。这就像一个自我实现的预言。你越把两性隔离起来,男女之间的性敏感度就越高;而男女之间的性敏感度越高,就越需要隔离起来防止偷情。

所以,西门庆在阳谷县住那么久,也没见过潘金莲。可是俩人第一次聊天,就直接上床了。

在《水浒传》里,偷情的代价都是死亡。但是这些死亡未必都是嫉妒造成的。

妻子出轨了,丈夫当然会愤怒。但是这种愤怒未必会导致杀人。很多时候,杀人不是出于单纯的愤怒,更多的是源自外部的压力。男权就像一个魔咒,固然把女人困在了里面,但有的时候把男人也给束缚住了。

比如说潘巧云偷情以后,杨雄把她绑在树上杀掉了。而且杀得很惨,剖腹挖心。那杨雄这么做,真的是出于愤怒吗?

并不是。

如果没有石秀的施压,杨雄很可能不会这么做。

说到这儿,就要提到石秀这个人。在《水浒传》里,这个人真是一个绝对的另类。

石秀做起事来非常的阴毒,甚至超过了宋江和吴用。而且他的阴毒更难捉摸,混杂着强烈的自尊心和报复欲,而且可能还掺杂着扭曲的性欲。

关于性欲这一点,我们可以看看潘巧云出场时那段描写。

当时石秀跟杨雄刚刚结拜。既然都是一家人了,杨雄就领着他见自己的媳妇潘巧云。书上是这么写的:

石秀看时,但见:黑鬒鬒鬓儿,细弯弯眉儿,光溜溜眼儿,香喷喷口儿,直隆隆鼻儿,红乳乳腮儿,粉莹莹脸儿,轻袅袅身儿,玉纤纤手儿,一捻捻腰儿,软脓脓肚儿,翘尖尖脚儿,花簇簇鞋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窄湫湫、紧搊搊、红鲜鲜、黑稠稠,正不知是甚么东西。

这眼光真是下流到了极致,像X光一样,把潘巧云看了个晶莹剔透。

但是我们可以对比一下武松见嫂子的场景。

潘金莲一出来,武松看她的时候也有一段描写,但也就是说她长得漂亮,神态轻浮,“眉似初春柳叶,脸如三月桃花”。总之,看的都是能看的地方,并没有像石秀那样把嫂子看得如此透彻深入。

跟武松比起来,石秀的这次相见,有一种爆棚的性张力。

而且到了后来,石秀自己也觉得潘巧云对他有意思。他曾经回忆道:“我几番见那婆娘常常的只顾对我说些风话。”

潘巧云真的对石秀说过风话么?

不好说。

因为书上从没提到潘巧云试探过石秀,连一点暗示都没有。但另一方面,作者却强调过石秀生性多疑。他这个人心思太重,联想力超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喜欢脑补。

比如说他在人际关系上就喜欢胡思乱想。杨雄的老丈人潘公开了一家屠宰作坊,请石秀帮忙。结果两个多月以后,有一天家里要做法事,石秀又正好不在,就临时把店面关了。

石秀从外头买猪回来,发现铺子没开张,刀杖家伙也收起来了。换上正常人,肯定是找潘公问这是怎么回事,可是石秀没有。他马上开始回忆,想到一系列复杂的事情,甚至连前两天自己做了一套新衣服都联想到了。

常言:“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哥哥自出外去当官,不管家事,必然嫂嫂见我做了这些衣裳,一定背后有说话。又见我两日不回,必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买卖。我休等他言语出来,我自先辞了回乡去休。自古道:“那得长远心的人?”

思想活动真是曲折复杂,幽怨起伏。

石秀马上收拾了包裹行李,细细写了一本清账,然后去见潘公辞行,还把账本交给潘公,赌咒说:“且收过了这本明白帐目,若上面有半点私心,天地诛灭!”

把潘老头直接给整懵了。

石秀这种人,看见“一”能联想到“五千七百八十五”。他觉得潘巧云对他说“风话”,我们真的要打个折扣听。因为按照他的脑补能力,潘巧云说什么都可能被理解为“风话”。

比如潘巧云说:叔叔喝水。

石秀就会联想:嫂嫂为什么让我喝水?她为什么不让别人喝水,而让我喝水?明明是茶,她为什么说是水?水能灭火。她是暗示我心里有火。什么火?难道是欲火?难道是我对她那“黑鬒鬒鬓儿,细弯弯眉儿”等等等等的欲火?这不是风话又是什么?啊呀,这婆娘原来竟是恁样的人!错看了我这顶天立地的好汉!

所以说,做人心思太细了,也不是好事。

而且石秀不光生性多疑,而且自尊心也强烈到了畸形的程度。从他找潘公辞职那一段就能看得出来,有点风吹草动,他就害怕别人怀疑自己的人品,就要赌咒发誓。这样的人要是被人冤枉,那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而石秀偏偏被冤枉了。

潘巧云与和尚裴如海有私情后,石秀天天四点多钟就爬起来侦查,终于发现了问题。他跑去找杨雄,向他揭发了这件事情。当时他的提议是:你不要出面,趁这个和尚幽会的时候,我把他抓来,由你发落。

这个提议隐约带点杀气,但并没有针对潘巧云。

谁料到事情发生了变化。杨雄当天晚上喝多了,回到家一通乱骂,说漏嘴了。潘巧云也是个机灵人,马上开展自救,说石秀调戏她,而杨雄也就信了。

从这一刻起,石秀对潘巧云就真的起了杀机。

对他来说,杨雄戴绿帽子的事情倒是次要的了,关键是要洗清冤枉,然后弄死潘巧云。

这里面起作用的,主要是石秀受伤的自尊心。

那么有没有性嫉妒的影子呢?也许有那么一点,但我们并不能确定。

我们能确定的是,这里肯定没有什么义气的成分。如果他对杨雄真有义气,最后就不会把杨雄一步一步逼到绝境上。

那么杨雄又是个什么人呢?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庸人。

杨雄一出场就显得有点窝囊。他的职业是刽子手,专门砍人脑袋。他亮相的那天,正好刚杀了人,正敲锣打鼓地往回走。按照当时的规矩,刽子手出了“红差”以后,身上是有煞气的。所以他路过的商铺,都要送点礼物做彩头,好冲掉这股煞气,其实也是害怕杨雄多在自己门口停留,把店铺的运气给弄坏了。所以杨雄一路上收到了很多“礼物花红”“段子采缯”,专门有两个小牢子给他捧着。他走在前头,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谁知道忽然过来几个军汉,领头的叫张保,外号“踢杀羊”。人家厉害的都是号称“踢南山猛虎”,这个只是踢羊,一听也就是个普通混混。张保带人围着杨雄,先说是借钱,跟着就是明抢,把花红缎子都抢走了。杨雄想要动手,结果几个人拉胳膊的拉胳膊,推胸脯的推胸脯,“杨雄被张保并两个军汉逼住了,施展不得,只得忍气,解拆不开”。

这个场景可以说是杨雄性格的一个象征。

杨雄其实武艺很高,甚至曾一棒子打翻过燕青。一个踢羊的张保,加上几个混混,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完全可以打翻这些人,但是他迟疑之下,磨磨蹭蹭的,居然被人“逼住”,解拆不开。这就不是武功的问题,而更多的是性格问题了。

不光张保能逼住他,后来石秀也能逼住他。不过张保用的是手,而石秀用的是嘴。因为杨雄这种人,很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最后莫名其妙被逼进一个死角里,“解拆不开”。不管杨雄武功有多高,本质上还是一个缺乏主见和决断的庸人。

但是杨雄也有优点,比如他比较厚道。

就拿潘巧云勾搭和尚这件事来说,事情的起因是做法事。准确来说,是潘巧云给前夫做法事。潘巧云是二婚,先嫁了一个王押司,王押司死了,才嫁给了杨雄。现在潘巧云在家里做法事,要超度前夫,所以裴如海才来了。

这事就算搁在现代人身上,多少也有点尴尬。但是杨雄也没说什么,做法事的时候找个借口躲了出去,临走前还怕潘公一个人照应不过来,特意叮嘱石秀去帮忙。

从这儿看,还是挺厚道的一个人。

再比如说,潘巧云诬陷石秀,说他调戏自己。杨雄相信了,相信以后呢?他并没有跑去骂石秀,只是让潘公把铺子给拆了,肉铺的生意不做了。而且“怕石秀羞耻”,不跟石秀打照面,自己躲了开去,算是给对方留了台阶。

这也是杨雄厚道的地方。

性格厚道,没有主见,听上去似乎是个人畜无害的老好人。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因为杨雄有一个软肋,那就是特别爱面子,生怕别人觉得他不是英雄好汉。

在当地,大家好像并不怎么觉得他是英雄好汉。张保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抢他的东西。石秀认识杨雄以后,潘公也对石秀说过这样的话:“我女婿得你做个兄弟相帮,也不枉了!公门中出入,谁敢欺负他!”

这说明潘公也担心杨雄受欺负。

但越是这样,杨雄就越怕别人觉得他窝囊,越想摆出英雄好汉的样子。但越想当英雄好汉,越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潘巧云诬陷石秀的时候,就先竖个旗帜:“今日嫁得你十分豪杰,却又是好汉,谁想你不与我做主!”

一句话就把杨雄给逼住了。

你不相信媳妇的话,是你心思缜密讲究证据呢,还是你其实没种,不敢替媳妇出头呢?杨雄要做好汉,只能“心中火起”,破口大骂,第二天就把铺子拆了,要撵石秀走。

潘巧云看穿了杨雄的软肋,石秀也一样。石秀被潘巧云诬陷以后,为了自证清白,索性搞个天翻地覆。他把裴如海给杀了,尸首脱得一丝不挂,扔在杨雄家的巷口。这就等于给杨雄摆出了证据,然后他就跑去向杨雄摊牌。

这段对话很有意思。

这时候,杨雄已经确信媳妇出轨了,那他有没有杀死潘巧云的打算呢?

肯定没有。

杨雄先是怒气冲冲地大骂:“我今夜碎割了这贱人,出这口恶气!”

听上去好像很凶恶,马上就要杀人,可是石秀试了他一句:“你又不曾拿得他真奸,如何杀得人?”

杨雄一听,马上顺杆爬,话锋一转,摆出一副不甘心的样子:“似此怎生罢休得?”

先是喊打喊杀,转眼就叹息: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听上去好像是不肯罢休,其实已经留了罢休的后手。

这个时候,如果换上一个正常朋友,接着话茬往下说:“为了这么一个女人,不值得,你知道这个事儿就行了。算了算了。”那杨雄多半就会顺坡下驴,最多把潘巧云休了,不至于闹出人命案子。

可他碰上的偏偏是石秀:“哥哥只依着兄弟的言语,教你做个好男子。”换句话说,你不依我的言语,你就不是个好男子,你就是个孬种。杨雄最怕人家觉得他是孬种,这句话一下子就把他逼到死角了。

石秀出的是什么主意呢?

城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静”。他让杨雄把潘巧云和丫鬟迎儿带到翠屏山上,石秀和她对质,当面把话说清楚。

这个计划太歹毒了。

事到如今,事情已经清楚了,杨雄也不疑心他了,还有什么可对质的呢?可石秀非要对质。既然潘巧云诬陷了我,那就要她当着我的面,把原话一句一句嚼碎了咽下去!

至于为什么不在杨雄家对质,非要选在偏僻的翠屏山,那当然是为了方便杀人。石秀把计划都安排好了:他不杀人,他逼着杨雄去杀人。

杨雄再傻,也意识到了这个计划里的杀气,他推脱说:“兄弟何必说得!你身上清洁,我已知了,都是那妇人谎说。”

金圣叹读到这里,评论了一句:“杨雄似不肯。”

去翠屏山有点太危险,杨雄确实不太乐意。

但石秀又逼了一句:“不然!我也要哥哥知道他往来真实的事。”你戴绿帽子的细节,怎么能不听清楚呢?

杨雄无路可退,就应承了下来,但口气里多少有点无奈:“既然兄弟如此高见,必不差了。”

事情敲定了,临走时,石秀又丢下一句话:“小弟不来时,所言俱是虚谬!”

这句话很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我要是不来,说明我在说谎;那反过来,你要是不来,说明什么?

说明你是个孬种呗。

在男权社会里,老婆出轨对男人来说确实是很大的羞耻,会激发男人的怒气。但这种愤怒里,只有一小部分是出自生物本能的嫉妒心,更大部分则来自社会规则的压力。

社会规则认为你应该愤怒,应该非常愤怒,应该马上采取行动,最好杀了奸夫淫妇,不然你就是个窝囊废。

比如潘金莲偷情那次,郓哥跑去找武大郎揭发,先是好一通铺垫:你是个鸭子,你被人倒提起来也无法,让人煮在锅里也没气。然后才告诉武大郎:你老婆偷人了。武大郎略有迟疑,郓哥就说:你居然是这般的鸟人!

那武大郎还能怎么办?只能跑去捉奸了,然后被人一脚踹倒。

这个时候如果没有郓哥的压力,是武大郎自己悄悄破的案,他会这么怒火中烧地捉奸吗?

我觉得多半不会。他很有可能会用其他方式解决这个问题。这样一来,武大郎、潘金莲、西门庆都不会死。

谁说男权只压迫女人呢?有的男人也会被男权给逼死。

现在杨雄同样面临这个问题。潘巧云是二婚,跟杨雄结婚不到一年,中间杨雄又经常不回家,两人感情基础深也深不到哪里去。现在潘巧云出轨了,要说愤怒,杨雄肯定愤怒,但真的愤怒到了要杀人的地步吗?

杨雄好端端地当着公务员,有房子有产业,生活挺安逸。这一杀人,一切就都毁了。为了一个结婚不到一年的潘巧云,值得吗?换上厚道些的朋友劝解两句,有个台阶下,那按照杨雄的性格,他肯定会接受这种劝说。从他话里话外的那种推脱不乐,就能看出他并不怎么热衷于报复。

可石秀偏要让他做“好男子”,而杨雄偏又最怕别人说他窝囊,所以只能被牵着鼻子走,带着潘巧云上了翠屏山。

在翠屏山上,石秀主导了整个局面。

他说:“此事要问迎儿!”

杨雄就把迎儿抓来问话。

他说:“请哥哥问嫂嫂!”

杨雄就把老婆揪来问话。

石秀把通奸的每个细节都盘问得结结实实,一再强调:“此事含糊不得!”其实潘巧云已经承认通奸了,具体怎么勾搭的,怎么联络的,怎么上床的,这些细节有什么含糊不得的?

你说你是为了破案,还是为了过瘾?

石秀这么做,是不是有性心理的驱动,不好说,但他至少有一个明显的目的,那就是激发杨雄的怒火。

杨雄的愤怒确实被挑起来了,但就算在这个时候,杨雄还是留了后路。他审迎儿的时候,说的是:“实对我说,饶你这条性命!”审潘巧云的时候,说的是:“再把实情对我说了,饶了你贱人一条性命!”

这可以理解为审问的技巧,但确实也给自己留了一个台阶。但问题是石秀把这个台阶给拆了。就像袁无涯点评这段情节时说的:“翠屏山上杨雄犹无主意,终赖石秀做得一个烈丈夫。”

审问完了,石秀说:“今日三面说得明白了,任从哥哥心下如何措置。”

这句话把杨雄逼到了墙角。杨雄就把潘巧云绑在树上,摆出一副要杀人的样子。

但是,他没有杀人工具。杨雄上翠屏山的时候,已经知道潘巧云通奸了。但他并没打算杀她,也没打算杀人后潜逃。所以杨雄没有带刀子,也没带盘缠,空着手来的。看这个架势,他是打算当着石秀的面,把潘巧云发作一番,然后原样抬回家。

可在这个时候,石秀悄悄把刀递过来了,说:“那把迎儿也杀了吧!”

在整本《水浒传》里,这也许算不上最血腥的一幕,但肯定是最阴毒的一幕。

上翠屏山的时候,杨雄什么都没准备,可石秀什么都准备好了,杀人的刀、路上的盘缠,还有未来的去向:梁山泊。

在翠屏山上,潘巧云变成了一堆狼藉血肉,杨雄变成了一个亡命天涯的通缉犯。而石秀则成了杨雄生死不渝的兄弟。

日后杨雄回想往事的时候,会不会诧异自己怎么会变成通缉犯的?明明休妻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为什么会演变成杀人?

但是他不能把事情怪到石秀身上,因为那就得承认自己并没有那么愤怒,就得承认自己杀妻只是为了面子,就得承认自己是个被石秀牵着鼻子走的傻子。

为了自尊心,他只能认定石秀是好兄弟:他杀裴如海,是为了我好;他让我带潘巧云到翠屏山,是为了我好;他复盘通奸的每一个细节,是为了我好;他给我递刀子,也是为了我好。

他是为了让我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好男儿听说老婆出轨了,都会愤怒得发狂,都会不惜代价地杀人。

我以为自己一开始没那么愤怒,那是记忆的错觉。我听说潘巧云出轨了,第一反应肯定就是把她碎尸万段!答应饶她,只是审问的技巧;没带刀,只是忘了。而石秀不过是作为兄弟配合我。

一切都源于我自己的愤怒。

因为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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