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年轻人突然开始追求“县城感”?

社交媒体的“县城”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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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年轻人突然开始追求“县城感”?

「社交媒体的“县城”想象」

从社交网络到大屏幕,从短视频、音乐到影视剧,“县城”成了热点。人们将“县城”提炼成一套可复制的视听语言符号,一种简单易传播的表达模板,一台动力强劲的情绪发生器,一种容易被感知的氛围,唯独不必是一座真正具体的县城。

主笔|肖楚舟

“县城”火了

4月底,一种被称作“县城文学摄影”的写真风格在抖音走红。最广为流传的是摄影博主“乌鸦Jewey”和他培训班的学员们拍摄的一组照片。画面主角通常是表情迷惘的少女,背景是90年代风格的建筑,配乐多半选用毛不易《一程山路》里那句“走不出,看不破”,再搭配上充满无奈、忧伤情绪的文案。5月1日,“县城文学”冲进微博热搜。到5月底,“县城文学”在抖音的视频累计播放量已达5.9亿。到6月末达到7亿次。

在B站,另一种县城影像登上热榜。5月5日,“河南说唱之神”张方钊的《工厂》MV在B站上线,三天播放量直逼200万,到7月初播放量超过680万,弹幕8000多条,糊成一堵“小镇青年的哭墙”。相关推荐列表里,另一首关于县城的歌曲也跟着热了起来,刘森2020年发行的《县城》,这首歌在网易云音乐点赞量达到53.2万,评论2万多条。张方钊的“我没有热爱这里,我只是出生在这个地方”和刘森的“没有县城,万万不能”互相注解,小镇青年唱到了舞台中央。

与此同时,以小城为故事背景的悬疑影视剧不断上新。4月底,国产剧《微暗之火》上线,讲的是千禧年小镇里的一起凶杀案,透过回乡复读的大学生视角,展现一个美丽聪慧的女性如何在小镇中困厄挣扎。6月初,《看不见影子的少年》上线,张颂文和荣梓杉再次联手,讲小城里的悬疑故事。

4月到6月之间,还有几部关于返乡的影视剧出现,反复书写“城市失意者的返乡生活”。在这些作品中,“乡”通常是一座虚构的小城,对应着现实生活中的县城。4月的国产剧《春色寄情人》,主角是从大城市回到家乡小城的白领女青年。5月《我的阿勒泰》成为收视黑马,讲的是草原上的生活,但核心场景放在了张凤侠的小卖部,李文秀也是从大城市回家的年轻人。无独有偶,6月的电影《云边有个小卖部》里的刘十三,也是在大城市梦碎后回家改造了外婆的小卖部。同月上映的《走走停停》,主角吴迪是从北京回老家的中年人。返乡似乎成了解决人生难题的标准答案。

与之伴生的是一系列关于县城生活的热搜。今年3月到6月,“县城”这个词一共上了近40次微博热搜。最热门的话题包括“存款十几万在小县城什么水平”“县城年轻人每天花多少钱点咖啡”“为了稳定回县城工作的女孩都怎么样了”。如果每次看到关于县城的网络热点就写下一个关键词,你会发现它们可以指向不同的方向。

“县城文学摄影”中的县城是静止、哀愁、衰败的,击中的是年轻人在生活中挫败、伤痛和迷茫的情绪,同时又被指责为“刻板印象”或者“扭曲现实”。“县城音乐”如《工厂》和《县城》,唱的是小城苍凉粗粝的生命力,那里的年轻人认命又刚毅,尽管“这不是个容易的问题”但“没有县城万万不行”。影视剧里的县城形象更是五花八门,在大同小异的90年代居民楼、石板路和厂区,一边上演充满烟火气的人间乌托邦,一边刻画暗流涌动的人性试炼场。

“县城”被提炼成一套可复制的视听语言符号,一种简单易传播的表达模板,一台动力强劲的情绪发生器,一种容易被感知的氛围,唯独不用是一个真实具体的地点。

“县城文学摄影”中最出圈的照片是在绍兴市区拍摄的,《春色寄情人》和《微暗之火》的取景地分别在知名旅游城市泉州和婺源,但都可以看到贩卖各式杂货的老街、老居民楼和湿漉漉的石板路。如果你不特地查询,不会知道《工厂》的MV在张方钊的故乡焦作拍摄,评论区的人们能联想到华北平原上的任何一座小城。《我的阿勒泰》中的小卖部场景是搭建的,为了回应游客的打卡热情,取景地修复了剧组搭建的“张凤侠小卖部”,照样成为热门打卡点。人们用视听手段演绎县城、虚构县城、想象县城,将县城提炼成一系列容易辨识的符号。不必问那个县城位于何方,只抽取“县城”提供的感觉和氛围。

大同小异的县城意象和县城故事,千差万别的情感内涵和需求,造成了聚焦和失焦同时发生的状况。在巨大的舆论热度中,县城被看见了,也被架空了。不同人想要谈论、想要消费的,完全是县城的不同面向。唯一的共性,是我们都被“县城”吸引,不由自主地参与对县城的观看、消费和二次创作。问题是,“县城”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富有情感号召力?为何它能同时回应如此多种不同的情绪需求?一个个具体的县城,如何被提炼成一组组想象符号?想象的狂欢过后,真实的县城还能被看见吗?

“县城感”的共情与代入

当我们开启这个话题的时候,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县城的定义。有多少人生活在县域?对中国人来说,县城经验有多普遍?

“县”可以指县、县级行政单位、县城、县域。根据《中国县域高质量发展报告2023》,中国有1866个县,这些县域占全国国土面积的90%左右,同时占中国大陆人口和GDP比重分别为52.5%和38.3%。实际上,市辖区也与县的行政地位相同,把市辖区算进去,中国一共有2800多个县级行政单位。当一个人在说自己“来自县城”或者是“小镇青年”的时候,指的可能是以上任何一个意义的“县”。

我与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副所长王春光讨论了这个问题。他倾向于取“县”更宽泛的定义,即中国的县有2800多个,户籍仍在县域的人口有70%以上,因为县不只是行政区划,更是一套社会认同体系。“从历史角度来看,县既是行政编制,又是社会生活共同体。可能因为人口和经济规模大,有些县的行政级别进行了调整,但作为社会生活共同体而言,它延续的仍然是建立在过去县域基础上的社会认同。尽管很多人已经离开了县城,到外地打工,但户籍仍然在老家。他的认同感仍然归于户籍所在地,他的生活和身份,他拥有的房子和土地、父母和孩子、社交圈都还在老家。”

一个事实是,中国的大部分人与广义上的县保持着亲密的关系。中国在过去20年经历了剧烈发展的城镇化过程,城镇人口从千禧年的4.56亿人,到2020年的9.02亿人,接近翻了一番。在王春光看来,城镇人口的很大一部分属于“半城市化人口”,过去“半城市化人口”主要指的是进城务工的农民工,现在,离乡工作的年轻人也加入了“半城市化人口”的行列。他们的共同特征是处于中间状态的游离,“半城市人口有时候长期在城市居住,但很多事情,比如家人、生活、权力、享受的政策仍然在户籍所在地。一只脚进城,另一只脚还在家乡。”王春光说。

县城够小,小到人与人之间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县城也够大,这里有一个社会体系必备的所有要素。王春光是“60后”,在他小时候,虽然大人经常说“城里人或城里怎样好”,但很多人没有去过城里,多数人的生活参照系就是乡镇,镇里人就是县域范围内生活的人们的模仿对象。另一方面,县城又是大多数中国人接触到新鲜事物的第一站,“在交通、信息不发达的年代,新的东西从外部引入,首先在县城进行加工,然后进入村庄。你小时候观看的电视剧和新闻,新潮的物品,各式各样的人际关系,通过县域加工后传递到你这里,包括你周围的信仰和习俗也是如此。这些搭建了你的生活框架”。

“县城是城市的尾巴,是连接农村与城市的纽带。”王春光说。县城一面是最小规模的城镇,一面连接着乡村社会,“农村人要办事、看病、消费,第一站就是到县城。要追求更好的生活,第一步就是到县城工作或者买房。信息、社会财富都是这样从边缘向中心聚集,县城是县域社会的核心。另一面,城乡不平衡也在县域层面表现得最为明显。”

王春光考察过不同地区的县城,由于地区经济发展水平差异,它们的面貌差异可能极大。有的保留了更多农村特性,而发达地区的县城可能跟城市相差无几,“甚至是过于现代化了”。不过,县城社会有一些普遍的共性。“一个是熟人社会。特别是在县城的政府部门,你会发现这个局和那个局的局长是亲戚关系,或者是同学、战友,县城的关系网络是非常紧密的。另一方面,县城还保留了富有本地特色的社会形态和生活方式,即使是苏南地区那些富裕的县级市,房屋马路都和城市相似了,但他们内部的生活方式,比如社交方式、饮食习惯、居住方式、对婚姻和子女问题的处理,都依然保持着自己的特色。”

物质层面可以更新,旧有的思维依然稳固,这或许是“县城感”的一个重要特质。贾樟柯在《贾想》里写,“县城里的生活,今天和明天没有区别,一年前和一年后同样没有区别。……生命对他们来说到这个地方就不会再有奇迹出现了,不会再有可能性,剩下的就是在和时间作斗争的一种庸常人生”。可时过境迁,县城的稳固感现在变成了“不确定性”的解药。对那些网络热搜里的返乡故事主角来说,城市不再意味着自我实现的必然路径,而县城那种过去被视作缺点的庸常反而成为安慰。于是在《走走停停》的结尾,主角的父亲这样说,“我们这一代人,很多人都没有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类人。生活就是那样,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糟糕,习惯了就好。”

至于现在年轻人对县城生活的想象、共情和代入感,王春光觉得这背后是一种价值观结构的变迁。在他那一代人眼里,进城是有能力,是成功和地位的标志,返乡则意味着失败或退步。“年轻一代成长起来后,他们开始形成新的生活观和审美观。城市环境嘈杂,压力很大,而县城或者乡村反而给他们一种新的感觉,那里有人与自然的另一种样态。他能感觉到那里更加放松,可以在那里提升自我,甚至将农村或县城作为他的身份标识。”但这条思路的另一端,也可能走向对县城生活图景的过度美化。当我们困在都市里,试图遥望一种熟悉、平常、可预测的生活,县城成了最容易加工的想象素材。

县城故事的“魅像”

我们今天看到的关于县城的表达,许多和90年代到千禧年初的县城相关。人类学家任柯安曾经在1988年到2013年间在山东邹平做田野调查。他把邹平当作一个“原地城镇化”的样本,观察城市空间的变化,以及物理空间的变幻如何投射在人们的希望、欲念和行为模式上。那个时代县城到底有何迷人之处?那里的人们抱着怎样的心情生活?今天的我们为何开始想象那里发生的事情?

任柯安用“重组”来形容发生在邹平的变化,空间、生产方式、消费方式、人的困境与欲望,因为延续存在的“旧”和不断涌现的“新”共时存在,呈现出混杂的面貌。他书写的邹平有一系列如今县城想象中的经典元素——渐次出现的工厂,充满西方俊男美女面孔的商场广告牌,电视里的男科广告,公园广场上热络攀谈的路人。年轻人一边忍受着枯燥的工厂工作,一边兴奋地嗅着新鲜的空气,刚刚形成的白领群体自矜又焦虑,混乱的城中村庇护着以努力工作为信仰的外来工人。

从90年代到2010年前后,邹平的消费图景经历了时空压缩般的飞跃,“商店、购物中心和商业拱廊创造了公共空间的新形式以及新的梦境或魅像(phantasmagoria)”。任柯安80年代末去邹平的乡村做田野调查的时候,整个村只有一部固定电话,到2000年代中期,成年人几乎人手一部手机,用任柯安的话说,尽管那些居住在相对富裕国家的人也经历了电脑、网络和移动电话有关的技术变革,但他们也许很难想象这样剧烈的变化,“从自行车到小轿车,从本地露天市场到超级市场,从没有电话到智能手机,从少数捡漏的商店和餐馆到高端购物中心、人声鼎沸的购物街以及貌似不可胜数的美味佳肴等种种转变。”

剧烈的变化带来的不仅是物质生活的变迁,还有心灵的变化。一些新的欲望被燃起,比如性和消费,一些新的人群带着他们新的人生规划出现,比如外来劳工和未婚青年,一些新的怀旧之情被重新安置,比如突然涌现的农家乐、重建的宗祠和庙宇。人群涌向KTV、舞厅、溜冰场。为这些标志着城市发展的新空间自豪,同时又延续着乡村生活的习惯。有一位教师向任柯安介绍他妈妈制作的老粗布手工被套,说订单总是做不完,虽然这种“老土布”被套的价格是普通被套的4倍。

任柯安把他的观察对象分为5组:城中村居民、来自县内和临近县的已婚移民工人、来自远方的移民工人、中产家庭和青年人。他们生活中的主要议题截然不同,但都离开了土地,还未到达城市,暂时聚集在小县城的空间里,处理着一组组完全不同的矛盾。

任柯安观察的一个重要地点是祥云广场。他的书里有一张祥云广场周边商店的照片,两层小楼外面挂着网吧、理发店、蛋糕店、服装店和餐馆的招牌,尽管图片是黑白的,但从明暗对比可以看出它们的颜色极其鲜艳,字体各异。在我眼里,很像是“县城文学摄影”里的典型景物,也可能出现在“五条人”的专辑封面上,成为“县城美学”的代表。

祥云广场位于邹平的魏棉开发区,新迁到县城的年轻工人是这里的主要客户群体。在2000年末,他们能住免费宿舍,拿2000多块工资,对自己的生活有了一定的决策权,能够找到一些个性化的乐趣。但是他们能买到的服务是有限的,也就是招牌上那几样:网咖、发廊、溜冰场、台球厅、电脑技术和会计培训学校。任柯安对县城的理发店印象深刻,工厂年轻人特别喜欢光顾那里,做一些五花八门的发型。他推测原因,“因为他们住在集体宿舍,财产的安全没什么保障。你知道,一个人刚刚拥有一小笔财富,就会想做些让自己显得特别的事情。发型是属于你自己,长在头上,别人偷不走”。

任柯安喜欢县城的公园。公共空间的出现是县城发展的象征,人们一边高兴看到家乡出现了和大城市相似的场所,一方面又用乡村的方式利用它们,主要体现在“追求热闹”。在县城的公园,“人们特别容易和陌生人交谈”。哪怕是一个外国人,只要他放松地待在那里,就必定有人朝他走来,问他从哪里来,在邹平做什么,有时候甚至和他合影。当我和任柯安一起回忆在邹平的生活时,他告诉我,甚至有一位媒人想给他介绍对象。

邹平的混杂感如此突出,可能正得益于它当时有限的发展状况,在那里,车和房都不是那么贵,新城区和老城区加在一起也没多大,人人都有过得好一点的希望,又不会奢求更多,希望容易诞生,也容易平淡地逝去。任柯安对我描述了一家奶茶店的留言墙,他至今记忆犹新,年轻人在便利贴上留言,贴满整面墙壁,“我是一个年轻女孩,我在寻找真爱,我想要找一个真诚的男孩。如果你诚心交友,可以加我的QQ”。而事实上,县城里的大多数年轻人到了25岁就会面临要结婚的问题,他们在网络结交的朋友可能很快消失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可以选择,也被迫要选择”。 县城的青年群体是任柯安单独讨论的一群人。任柯安对溜冰场里那些溜得像要飞起来的年轻人很感兴趣,他经常坐在那里与他们聊天,有个女孩对他说:“我学溜冰时摔得鼻青脸肿,摔倒了一百次,但很值得,这是唯一让我们充满激情的事,现在我溜得很快,从来不摔跤。”他把这归为对“习惯化”的抵抗——在日复一日、灰色单调的工厂生活,和很快就要结婚生子的未来之间,他们身上同时存在两种倾向——拼命地做梦,理所当然地认命。

任柯安已经10年没去过邹平,我提到的“县城热”对他来说很陌生。他只能揣测:“平均而言,小城市和小城镇的人野心不那么大,不那么在乎成为‘世界第一’,只要和朋友一起过上舒适的生活就行。比起世界各地的大城市,这种精神在小城市更容易看到,大城市几乎就是最有野心的人会去的地方。”

很长一段时间内,从乡到城是一条约定俗成的人生轨迹。如今“城”不再难以抵达,“乡”却成了远方。策展人段少锋来自山西乡村。小时候,他在村里上学,16岁到娄烦县城上中学,高考成绩不理想,又去太谷县城接着复读,一共复读了4年。再后来,他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不久前,他自己印了一本文集,书名就叫《在县城:一九九〇年代以及新世纪的记忆》。整体来看,他在县城生活的年数远比不上他在乡镇和城市生活的时长,但他选择用“县城”为一本讲述家乡和过去的书命名。对他来说,那些值得思念的人、事和物未必都和县城相关,却可以用一种名为“县城”的情结概括。

和段少锋讨论为何大众文化里出现这样一种回望县城的趋势的时候,我刚采访过几位“县城文学摄影师”。我告诉他,那些看腻了精致图片的社交网站用户们想要一种“故事感”,他们的解决方案是去县城式的场景里寻找。

他对我讲述自己的县城生活。在县城,他有了最初的文化生活——网吧、录像厅和书店,盗版的《徐志摩全集》,全部的金庸小说——现代诗和武侠构成了他的青春。“县城的生活非常具体。”段少锋说,“我的父母在县城生活,他们通常并不关心政治或者经济,只注重当下的生活,例如今天晚上吃什么饭。大城市的生活极其抽象,经常处于虚空之中。你去上班、开会,在北京想着全天下的事情,这不叫日常生活,而是非常规的生活。”

2022年,段少锋帮母亲注册了快手账号,母亲在上面直播做手工,一般是绣枕套、鞋垫或者做拖鞋,她并不出售,只是在直播间里和邻居们聊天,把线下朋友圈搬到线上。段少锋唯一关注的快手账号就是母亲,他看她直播,习惯性地点赞,像在接入一个虚拟加油站,“相比现在北京的生活,母亲给我呈现的乡村和县城的生活仿佛才是真实的”。

人总是被远方的生活吸引。段少锋是“80后”,在他的成长经验里,引起那一代青年广泛共鸣的曾经是对都市生活的想象,郭敬明描述的纸醉金迷、韩寒写的青春恣意是那一代文艺青年的必读。现在,他成为一个城市里的中年人,当现实生活呈现出令人失望的面貌,回望故乡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而关于更年轻的群体,“90后”乃至“00后”为何也在回溯他所经历的县城年代,他也理解为一种“普遍的乡愁”。

段少锋给我展示今年过年回家拍的县城照片,他拍家里住过的街道、街边超市前聚集的人、破旧操场上打篮球的人、车站前的集市。我问他是否考虑过回乡,他却说不会,“我的意义会消失,我做的这些事情,艺术、策展,对那里的人来说并不重要”。

在县城,种种梦想和伤痛同时存在,又装在一个充满希望与梦境的框架里,缓缓地流淌。人们看起来能做各式各样的梦,也在忍受梦的消失。当我们痴迷于县城的“故事感”和“生命力”,可能是在怀念那种混杂的环境带来的刺激感、不断滋生的欲望,还有安于平淡的无奈,却并不指向县城生活的全部真实。

任柯安在书里提到,2009年,邹平出现了一大批农家乐,不久前还是农村出身的邹平城市居民开始模拟乡村生活的悠闲惬意,他们复制了“土味”的做菜环境和淳朴的农村风味,但配备了遮阳伞和蚊帐来遮风挡雨。类比地来看,像“90后”“00后”这样的年轻人开始追溯他幼年时甚至出生前的县城生活,仿佛一种“虚拟县城乐”,他们不必也不可能再回到他们想象和消费的那种县城生活,现实的重量可以忽略不计,他们需要的是“县城的感觉”。

在这期封面里,我们围绕这种由社交网络和视听媒体塑造的“县城的感觉”,讨论种种关于县城的想象图景和塑造方式。我采访了抖音和小红书的几位“县城文学摄影师”,看看“县城文学摄影”是如何诞生的,又是谁在制造和观看这些想象中的县城。卡生采访了《县城》的作词者老吴和来自六盘水的说唱歌手蒋先贵,探索音乐中的县城感从何而来。孙雅兰则找到今年几部县城题材影视剧的主创,看看这些故事里的县城是如何构建的。

另一方面,我们也试图破除笼罩在“县城”二字上的想象面纱,解释真实的中国县城生活。段弄玉采访了研究过县城买婚房、跨农村—县城生活、县城陪读妈妈等课题的社科院助理研究员白美妃,探讨如何观察县城。薛芃跟着作家张楚回到唐山滦南县,感受现实层面的县城生活。通过这些依然住在县城、研究县城的人,我们希望找到可行的方法,让被县城吸引的年轻人们,找到真正了解当下县城社会的具体路径。

在想象县城的过程中,故事感、真实感、烟火气,这些诱人的词语,依托中国人普遍的离乡经历和乡愁情结,不断发酵、变形,架构起一座人人可以进入的赛博故乡。县城想象的火热,说明我们存在某种程度上的缺失感和匮乏感,但要真正填补它们,或许不应该依赖一座虚拟的故乡。


(参考文献:王春光《对作为基层社会的县域社会的社会学思考》;任柯安《从乡到城:一个中国县城的社会转型》;焦长权《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上半程与下半程》;段少锋《在县城:一九九〇年代以及新世纪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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